作者:孙绍振
25年年没有回德化,到了德化,就感到遗憾了。回来的意义也并不完全是看风景。穷困的山区小城,变成了现代化的城市;高楼大厦,气魄宏大。难道真的比我在福州、厦门,甚至法兰克福、纽约、巴黎看到的还阔气、神气吗?然而不管别的的地方多么豪华,都抵不上德化的新建的大街。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不可神秘的。这里有我留下的记忆。在人生最为艰险,甚至走到自杀的边缘的时候,德化的用大山一样宽宏的胸怀收容了我,给了我难得的温情。在下放(或者流放)到德化之前,我总是不断地为自己的轻信朋友而后悔。生活教训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朋友。让我学会自私吧。
但是在德化,却不然,农民,哪怕是第一次相见,也都把我当作关切的对象。在德化人中间,是不须要对任何人都心怀戒备的。
那小河上的石桥,还在吗?我曾经倚在那有点发烫的栏杆上,遇到一个农村干部,虽然,在当时和后来,我连名字都叫不出,可是他却把我当作知己,告诉我林彪爆炸的绝密消息,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惊心动魄之感。他要求我千万保密,我也虔诚地点头,但是,五分钟后,就把这个大快人心的新闻,告诉了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和我谈不上知心。那公社食堂呢?我曾经在那远近几十公里方圆之内唯一的乒乓球桌上打得大汗从鼻子上往下滴。烧饭的老阿姆非常认真地问我:老孙啊,干什么这样辛苦啊?赢了球又不记工分!我的德化话方言还没有学到可以自由表达的程度,只是意味含混地笑了笑。然而这并不妨碍她打一盆温水,放在我身后。我这个老是自在右派边缘上的走钢丝的分子,多少年了,连平等地对我笑一笑的人都很稀罕。就是最同情我的朋友也只能在宿舍里和我平静地说话,一走出房间,就不能不马上就做出一脸冷若冰霜的样子。好好的一块进食堂,突然和我拉开了距离。这些我都习惯了,朋友受我的连累已经够多的了。但是在德化的农民中间,我体验到一种久违了的平等的默契。听说,那条从大队通往附近的小镇的山路已经改成了公路,这多可惜。在这条路上,留下了我和农民朋友多少赶集的脚印;那路边有芦箕草丛、有原始的椿树、杉树、楠树、甚至眼下已经贵族化了的红豆杉树,在那遮天蔽日的浓荫下,空气里还震荡着当时讲的故事的声音吗?原始的大自然让人们的心解除了戒备。不能忘记一个叫做卢衡权的农民。他知道我当时在政治上的险恶处境,就在有意无意之间保护我:有一次在赶集的时候,一个年青的姑娘,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们一起走好吗?我随意地答应了。随即感到衣服被他有力的手拉了好几下。我无声地跟走到一个角落上。他说:这个女人是个“破鞋”,你跟她走,要经过好几里没有人家的地方。不管你和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回来以后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对一个陌生人发出这样的警告,这在城市里是须要多大的勇气啊。然而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冒风险的感觉。
最难忘的是,我在一个白云深处的生产小队,劳动了几个月以后,突然来了个“一打三反”运动。一辆当时德化农民从来没有见过的英国三角牌小轿车停在了公路边上。下来的居然是我的几个学生和几个如狼似虎的专案人员。从春耕的水田里,我被拉走了。所有的农民都流露出惊诧的眼神,他们沉默着向两边让着路。我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当时神气活现的专案人员。
当我被背后三双冷漠的目光押解着走向公路边的时候,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年青朋友,向我迎面走来。我在农民当中早已遗忘了的政治自卑感,突然冒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回避他的目光,然而他却主动地迎接上来。那虽然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秒钟的对视,却比一个小时的对话还要震撼我的心灵。那目光中充满了火热的同情和悲哀,忧虑和关切,还有不平的问讯: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多少年了,这样的温情的目光在我这个备受歧视的人的脸上已经久违了。当时,我那软弱的心不能承受这样的温情,惭愧地低下了头。然而,他的目光却坚持着,像一阵固执的风,在我脸上一停就是二十八年。
这次到了德化,却找不到他了。他当时是个民办教师,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转正”了。打听了好多人,直到快要离开,才偶然地从陪同的人员口中得知,他转正以后,还当了一个时期的中心小学的校长。这使我深深庆幸。但是最初告诉我的联系方式却是错误的。等到得到比较确切的地址时,已是快要启程回家的时刻。
本来,回到德化最大的享受就是和他这样的朋友聚谈,天南海北,神聊胡侃。但是天不作美,我只能托工作人员给他带上一本散文。其中不少篇幅是描写我在国外大学的情感经历的。但是这只能让他知道我这几年的情况。而他的情况,却是空白。他那当年美丽的妻子,几年以后就像花一样憔悴了的妻子如何了?他的孩子当年还没有出世吧,那些当年的朋友这几年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这一切都只能有待来日了。
他是一个普通的德化人,很聪明的。只是没有正规文凭。我时常想:如果他和我一样有机会受到良好的文凭教育,我相信他的成绩当不在我的许多有文凭的朋友之下。
他的名字叫做郑进贺,我相信他是一个普通的德化知识分子。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但是在我记忆中,却有着当时大知识分子少有的天然的正义感。
摘自《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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